“苏南!停下!你不要命了?!”
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,炸响在吊州中学那被秋日骄阳炙烤得几乎要卷边的足球场上。
场边,一个身材高大、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满脸焦急地挥舞着手臂,手里的哨子吹得都快冒了烟。他叫苏建军,吊州中学的资深体育老师,校足球队的主教练,也是场上那个不要命的小子的亲爹。
场上,被叫做苏南的少年置若罔闻。
他的身体仿佛一架即将过热宕机的精密仪器,汗水早已湿透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训练服,紧紧地贴在身上,勾勒出少年人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。
视野已经开始阵阵发黑,肺部像是塞进了一块烧红的木炭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刺痛。
但他还在跑。
不,用“跑”来形容已经不准确了,他更像是在用灵魂拖着一具即将报废的躯壳,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折返冲刺。
他太想变强了,或者说,他太害怕自己不够强了。
“南哥!南哥!别练了!再练下去真要出事了!”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在场边上蹿下跳,他叫何凯,苏南的同班同学兼死党,球队的替补门将,此刻急得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何凯都快哭了,他想不明白,自己的好兄弟苏南这是中了什么邪。
明明已经是全校公认、甚至全市闻名的足球天才,偏偏比谁都练得都狠,简直是在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压榨着自己的每一分潜力。
卷,太卷了。
体育生这个圈子,什么时候也卷成这个样子了?
就在何凯准备冲进场内强行拉人的时候,场上的苏南,在完成最后一次冲刺触线后,身体猛地一僵。
他眼前的世界,那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球门,那在空气中扭曲的草坪,那一张张焦急的脸庞,所有的一切都瞬间失去了色彩,坍缩成一个无限小的黑点。
然后,世界归于黑暗。
“小南!”
“南哥!”
这是他昏迷前听到的最后声音。
……
冰冷。
刺骨的冰冷。
浑浊的江水争先恐后地从麻袋的缝隙中涌入,灌满他的口鼻,剥夺他肺里最后一丝空气。
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下沉,沉向那无尽的、黑暗的江底。
意识的碎片在窒息的痛苦中被撕扯、重组。
他看到了2040年奥运决赛的前夜,在那个金碧辉煌的酒店套房里,那个笑面如佛的宋老板,将一份合同与一张银行卡推到他的面前。
“小苏啊,明天的决赛,你们要输一个0:2。”宋老板的语气轻描淡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这是给你们全队的安家费。我个人很欣赏你,这张卡里是你个人的辛苦费,五个亿。足够你和你的家人,几辈子衣食无忧。”
“宋老板,”当时的他,那个已经是世界顶级球星的苏南,平静地将卡推了回去,“有些东西,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。比如这块奥运金牌,比如一个运动员的良心。”
宋老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蛇般的冰冷:“年轻人,你要想清楚。你拒绝的,不仅仅是你的五个亿。我整个盘子,在这场比赛上的流水,是三百个亿。你一个人的‘良心’,要挡三百亿的财路,你觉得……你的良心,值几个钱?”
“值我的一切。”他回答得斩钉截铁。
然后,就是第二天决赛场上,他带领球队浴血奋战,捧起冠军奖杯的辉煌。
再然后,就是庆功宴后,那个破旧的码头,几个彪形大汉,和平日里对他关怀备至的领队那张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脸。
原来,所谓的背叛,来得如此之快,如此之冷酷。
画面再次跳转。
时间,2025年。
连绵的阴雨中,吊州奥体中心的记分牌上,一个刺眼的“0:3”宣告了吊州队在本届“苏超”联赛十三太保的内卷中,最终“荣获十三妹”的“殊荣”。
他看到了“陈叔叔”——父亲最好的朋友,吊州队的主教练陈东,在场边默默地点燃了一根烟,五十多岁的男人,在那一刻仿佛苍老了二十岁。
他又看到了看台上,那个如精灵般的女孩,他青梅竹马的玩伴,陈东的女儿陈欣怡,正用手捂着嘴,无声地哭泣,那双曾装满星辰的眼眸,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失望。
而他自己,那个17岁的苏南,正浑身泥泞地跪在草皮上,拼尽了全力,却依然无法改变这该死的结局。
独木难支。
足球,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运动。
那份不甘与无力,像是毒药一般,与2040年江水的冰冷,一同侵入灵魂深处。
“轰!”
两段截然不同,却又同样充满悲剧色彩的记忆,如同两颗迎面相撞的行星,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引爆!
剧烈的疼痛让他猛地睁开了双眼。
映入眼帘的,不再是黑暗的江底,也不是阴雨连绵的球场,而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,以及一股独属于校医室的、淡淡的消毒水味道。
“小南!你醒了!感觉怎么样?”一个温柔又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苏南缓缓转过头,看到了母亲李慧那张保养得当却写满焦虑的脸。她身后,是同样一脸紧张的父亲苏建军,以及把“担心”两个字写在脸上的死党胖凯。
“我……没事。”
苏南开口,声音沙哑干涩。
他没说的是,他的脑子很乱,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部跨度长达十六年的、由自己主演的悲情史诗。
李慧赶忙递上一杯水,嗔怪道:“还没事?医生说了,严重热射病,再晚送来一会儿就危险了!我早就跟你爸说,让你别这么练,他不听!”
苏建军自知理亏,在一旁闷着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儿子。
胖凯则在一旁咋咋呼呼地邀功:“嘿嘿,南哥,多亏了我反应快,一个飞扑……不对,一个箭步就把你背到校医室了!怎么样,我这爆发力,守门都屈才了!”
听着这些熟悉又遥远的声音,苏南的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清明,然后,又从清明,变得无比的……烦躁。
他想通了。
前世,他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和一条命,捍卫体育精神,拒绝了能让普通人奋斗十辈子的五个亿。而他的“罪行”,是让一个黑心的操盘手损失了三百个亿。
最终,这项他曾用生命去热爱的事业,回报给他的,就是一个麻袋和冰冷的江水。
何其荒谬!何其可笑!
而现在,老天爷似乎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,让他重生,却偏偏重生在了这个节骨眼上。
让他眼睁睁地,再经历一次那场注定失败的救赎?再体验一次那种拼尽全力却依旧无能为力的恶心感觉?
凭什么?
这足球,有毒吧?
谁爱踢谁踢去!
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,考个好大学,赚点小钱,买个小房子,娶个小媳妇……
嗯?娶媳妇?
苏南的脑海中,下意识地浮现出陈欣怡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。
烦!更烦了!
一想到那张脸,就想到她那个即将倒大霉的老爹,就想到那支队歌从“阿刁”演变成“悟空”,吊州到“丨”州的球队,输了球赛赢了名气,就是苦了教练。
这一切,就像一个死循环,一个他拼了命也想逃离的泥潭。
“小南?小南?发什么呆呢?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?”母亲李慧看儿子半天不说话,眼神直勾勾的,不由得又担心起来。
苏南回过神,看着父母和死党那一张张真切的、充满关怀的脸,心中的烦躁感达到了顶峰。
他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重生后的第一个,也是最重要的决定。
他要跟这个该死的、缠绕了他两辈子的足球,做个了断。
苏南看着自己的父亲,那个将一生都献给足球的男人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爸……以后别让我踢球了。”
“没意思。”